比特幣到底是什么?
當比特幣剛誕生的時候,人們無法將其歸類。它不符合任何一種金融資產的定義。在傳統分類里,資產要么有上市公司背書(股票),要么有主權信用兜底(外匯),要么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大宗商品,再不濟也是基于其他資產的期貨或期權。
什么都不是,比特幣就只能是傳銷、詐騙。也就有了 Professor 郎咸平的驚天一拒:
2014 年郎咸平拒絕了 100 個比特幣,現價約等于他從繆空姐處追討房款的 16 倍。
不只是郎咸平,中國很多名人也非常討厭比特幣。
" 炒房教父 " 歐成效:比特幣只值一美金。
財經作家陳思進:比特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龐氏騙局。
" 校長 " 王思聰:XX 才玩比特幣。
他們并不蠢,反而都是各個領域非常聰明的人。只是比特幣過于新奇。直到今天,我們依然在苦尋一個足夠優雅的框架來定義它。好比 1900 年開爾文所描述的,它是漂浮在已經無懈可擊的理論大廈上空的烏云。
一、為什么是貨幣?
在教科書里,貨幣只有兩種類別:商品貨幣和信用貨幣。比特幣沒有使用價值,也從未得到過任何強力機構的背書,自然不屬于這兩類。但如果金銀天然不是貨幣,貨幣天然是金銀,那么貨幣之所以是貨幣就可以與它的使用價值完全無關。
一個簡單的對比:所有人都需要喝水,但黃金僅能滿足飾品需求。但黃金數千年來一直作為貨幣存在,水卻從未成為過貨幣。對于貨幣來說,這說明稀缺比用處重要,信任比功能更稀缺。貨幣的核心不是能干什么,而是有多難得到。
比特幣更進一步,干脆直接繞開了這個繁文縟節的過程,直抵貨幣的核心問題:它是一種硬通貨還是軟通貨?供應量會不會失控?獲得它需不需要付出高成本?能不能在長時間中保持購買力?
比特幣做到了,它憑借的是在區塊鏈中不可篡改的貨幣政策:總發行量上限固定為 2100 萬枚、單位時間發行數額不變且每四年減半。沒有人可以改變這個貨幣政策,想要獲取比特幣的方法只有兩種,要么在市場上與其他交易者競價,要么與其他礦工進行算力競爭。無論是哪種,都要付出顯著的代價。
這種代價,才是評估貨幣的關鍵。人們并不關心一種貨幣到底是金,是銀還是銅,人們關心的是它保持購買力的能力。當一個貨幣是商品時,這個能力取決于它的生產 / 開采成本,當一個貨幣是信用時,這個能力取決于發行者的決策。人們總是希望自己手里持有的貨幣保持購買力,因而極其反對它的供應的增長。所以,嚴控增長的比特幣獲得了信心。
因此,是否能夠產生利息,對于比特幣來說毫無意義。就像黃金,不僅不產生利息,還會產生保管費用,實質上是一個負現金流的資產,但這并不妨礙美元黃金脫鉤之后,黃金就進入了長達五十年的上漲趨勢。因為黃金比美元更 " 硬 "。
同樣,比美元更 " 硬 " 的比特幣也實現了長期的牛市。這是貨幣所服從的客觀規律。
二、為什么是意識形態?
那么,區塊鏈技術就是比特幣成功的原因嗎?
不僅不是,甚至可以說,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加密貨幣,絕大多數都是騙局。技術沒有那么重要,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:" 一切都取決于我們能否以恰當的方式將技術作為一種手段來運用。"
比特幣遭受過兩次比較大的技術層面的威脅。第一次是被抄襲代碼,由于比特幣代碼開源,設計公開,所以略微修改一下代碼,就可以上線一種山寨幣。第二次是對比特幣的硬分叉,這些分叉幣繼承了比特幣的所有數據,并都聲稱它們在比特幣的基礎上,做了重大的技術創新。
然而,一度聲勢浩大,卻都無功而返:最早的一款山寨幣域名幣當前已經基本喪失流動性,市值只相當于比特幣的 0.0008%;比特幣分叉幣中最強大的比特現金,一度達到比特幣市值的 43%,現在只有 0.4%,相較比特幣貶值百倍。
復制如此廉價,技術就不可能是比特幣脫穎而出的原因。區塊鏈技術極大降低了發行新資產的成本。過往的金融資產中,即便是相對最簡單的股票上市,都需要支付給投行、律所大量費用,更不用說上市有可能不被批準。而現在的加密貨幣市場,由于技術的不斷迭代,新發資產的成本已經無限接近于零。2024 年底,最頂峰時期一天可以新增將近 10 萬種加密貨幣,它們毫無例外都基于區塊鏈技術,又很快消亡。所以結論再明顯不過:比特幣的成功并不單純取決于技術。
技術是比特幣意識形態的實現手段,而不是反過來。在比特幣白皮書發布后的一周,就有人意識到中本聰事實上試圖 " 在密碼學中找到解決政治問題的方法 "。中本聰認為那個難題是信任:" 傳統貨幣的根本問題在于其運作所需的所有信任。我們必須信任央行不會讓貨幣貶值,但法定貨幣的歷史充滿了對這種信任的背離。" 比特幣白皮書,從這個角度來說,是中本聰向世界發出的一份思想宣言。
賺錢與意識形態并不沖突,但在比特幣這里,后者或許是前者的前提。
意識形態的核心是人。比特幣是由一個人(中本聰)、一個郵件組(密碼學郵件組)和一個論壇(BitcoinTalk)" 孵化 " 出來的,而不是一個以盈利為目的的公司。它沒有融資,沒有給社區成員設定的 KPI,更沒有花哨的路演。比特幣在創立之初盡管已經設計了充分的經濟激勵機制,但沒有任何人知道它是否會成功。早期加入的社區成員,沒有任何酬勞,比特幣的價格也低得幾乎可以忽略。他們留下來,只是因為與中本聰有著共同的意識形態。
被《WIRED》雜志稱為 " 比特幣首席倡導者 " 的布魯斯 · 瓦格納(Bruce Wagner)在 2011 年曾這么描述過比特幣社區的狂熱:" 比特幣愛好者幾乎就是福音傳道者,他們看到了這項技術的魅力。這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變革,幾乎就像一種宗教。在論壇上,你能看到這種精神。" 他自己也深受感染,發現比特幣之后,連著五天沒吃沒睡,瘋狂尋找比特幣的相關信息,后來他主持了 OnlyOneTV 的《比特幣秀》節目,運營著一個比特幣聚會小組,并籌備比特幣大會。
比特幣社區為此向他支付了 0 個比特幣和 0 美元的酬勞。
代碼和機制可以被復制,但這種由下而上的牢不可破的自發共識,卻基本不可能復制。
2014 年,中本聰研究所的丹尼爾 · 克拉維斯(Daniel Krawisz)也意識到了這一點:" 投資比特幣就是投資比特幣社區。直到 2012 年末,我才意識到這個社區有多么狂熱,也正是這一點讓我不再將比特幣視為純粹的投機,而是將其視為擁有真正前景的資產。"
這種狂熱絕不是金錢能夠驅動的,靠的只有人類內心深處的信任。當然,大可以說這種狂熱是非理性的,但能夠讓人們狂熱的意識形態又有多少?更何況,在不斷的外部否定下,這種狂熱并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。
這與現代政黨的發展很相似。任何一種現代政黨的興起,都需要將意識形態作為凝聚黨員的力量。盡管隨著政黨的發展,黨員可以有更多獲得權力的機會,但如果完全丟掉意識形態,那政黨也定將腐化和失敗。
當 " 凝聚意志保衛領袖 " 最終變成 "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" 時,這個政黨也進入了失敗的倒計時。
三、時至今日,發生了什么變化?
比特幣意識形態的巨大飛輪已經轉動,而且越轉越快:它的規模越大,單個個體對它的影響力就越小,它就越不受個體的貪欲和私念所影響;它的規模越大,就有越多的算力資源投入進來,想要對它發動惡意攻擊的成本越高;它的規模越大,參與其中的節點也越多,它抗擊外部沖擊的能力也就越強。
這種自我增強的特性也會不斷吸引新的信徒,使得它的規模進一步擴大,再次驅動飛輪。你可能會問:飛輪第一下推力從何而來?在我看來,是中本聰的神隱,將比特幣正式升格為純粹的意識形態。(后續會就這個問題單獨寫一篇,這里先按下不表。)
世界當然在變,但比特幣的底層規則限制了作惡的能力。
圍繞著比特幣,我們的確已可以看到龐大的利益共同體:大型交易所、大型上市公司和礦企。但是它們都必須遵守從一開始就建立好的比特幣的規則,不是因為它們不想要讓規則變得對自己更有利,而是因為它們一旦改變了這個規則,比特幣將會因為失去共識而失去價值,它們自己因為持有大量比特幣,將吃下最大的損失。比特幣的沒有使用價值,在這個層面上,變成了它自己最大的護盾。
這些特殊的性質,使得比特幣就像當前風頭無兩的微策略公司 CEO Micheal Saylor 的那句名言:"There is no second best"。
誕生至今,在所有加密貨幣中,比特幣被媒體和大眾否定的次數無疑最多。在某種程度上,這反而說明它并沒有一個專職公關團隊來管控負面輿論,也就說明了它的去中心化。比特幣并不需要消滅對立的聲音,它的社區高度自信。比特幣沒有侵犯到郎咸平們的實際利益,它只是提出了他們不喜歡的理念而已。這也足見比特幣的意識形態屬性。
CryptoQuant 的 CEO 曾發起過一個投票:來到加密貨幣世界,你是為了錢還是意識形態。錢不出意外地成為壓倒性的結果。然而,如果比特幣像其余的加密貨幣一樣,不是一種意識形態,那么它今天沒有任何可能成長成如此一頭巨獸。它可能偶爾被別的新敘事蓋住,但在時間漫長的檢驗下顯示出的是它頑強的生命力。
四、這場龐大的社會實驗將走向何方?
從中本聰發布那份九頁 PDF 的白皮書算起已有 17 年。昔日只有幾位極客的小團體,如今長成了市值 3.5 萬億美元的巨型生態,數以億計的人把它當作儲蓄方式、投機場或精神圖騰。這是場正在進行的全球社會實驗。
然而,比特幣播下的龍種,卻收獲的卻是跳蚤。大部分加密貨幣的持幣分布、算力分布、開發能力仍然集中在少數人手中。上至美國總統,下至日本女優,他們用不同的敘事,將加密貨幣變成了相同的提款工具。去中心化的理想口號隨處可見,而權力和利益,卻仍然由幾個節點來掌控。
把目光放到那些一夜之間躥紅的新幣身上,你會看到相似的路徑:白皮書復制黏貼,開盤暴漲,然后開發者集體失聯。幾乎每一次潰敗都寫著同一個緣由:貪婪。
加密貨幣是天堂。比特幣克制而純凈,但它靠的不是人類的道德,而是精妙的設計和權力的制衡。它在本身是意識形態的同時,甚至超越了宗教——它不銷售贖罪券,它不需要任何人虛假的效忠,它并不規定你的行為,它將來去的全部自由歸還給你。
加密貨幣是地獄。這里有無數的短期機會。每天新發行的加密貨幣總有那么幾個突然翻十倍甚至百倍,試圖讓你發出后悔的感嘆:要是我抓住這個機會就好了。但你一旦踏入高度信息不對稱的短期領域,就幾乎必然成為任人宰割的獵物。你只能閉眼祈禱下一枚子彈不朝你飛來,但扣動扳機的權力全然不在你手里。在這場被出千的賭局里,又能有多少勝算?
如果說比特幣點燃的是對一種全新可能性的想象,那么加密世界的現實則又在提醒我們:秩序之外依舊是人。正因為如此,這場社會實驗仍然正在進行。它既可能孕育出一個新的儲備貨幣,也可能繼續長出更多轉瞬即逝的跳蚤。至于你我,請記住," 隨意離開并重新加入網絡 " 的選擇權,正如當年那份白皮書承諾的那樣,依舊握在自己手里。
部分引文來源:
The Satoshi Nakamoto Institute
WIRED,《The Rise and Fall of Bitcoin》(2011-11-23)
海德格爾,《關于技術的問題》
王奇生,《黨員、黨權與黨爭》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九索,作者:經濟小張